李小加:最樸素的金融就是大媽邏輯,沒有奧妙

來源投中網《拾日談》欄目,由投中信息CEO楊曉磊對話滴灌通創始人及主席李小加先生。

《拾日談》:對話風險投資領域最傑出的商業頭腦


他又帶着一個金融創新項目殺回來創業了。


「小加,你怎麼又來一堆瘋狂的idea,怎麼就不能夠歇一歇?你已經做得很好了」——這是李小加港交所在任時期,同事的口頭禪之一。


一個不會講粵語,不懂IT,也沒運營過公司的大陸人,打破了港交所港人擔任行政總裁的慣例,李小加在那個大陸之外、略帶體制色彩的交易所,十年任期內大刀闊斧推出了滬港通、深港通、同股不同權、18A等一系列銳意變革,一手將港交所打造成全球第二大交易所,也奠定了香港全球金融中心的地位。


2020年,李小加宣布從港交所退休,職業生涯似乎畫上了功成名就的句號。可沒多久,他又帶着一個金融創新項目殺回來創業了。


滴灌通,這個項目有點怪。這位曾經香港最有權勢的金融家之一,竟做了個幫中小消費連鎖企業融資的生意,聽李小加聊着廣東的理髮店和山西的修車店,你會有種不真實的違和感。


從投資視角來看,滴灌通把「募投管退」幾個環節都打碎了,模式有點「四不像」——先與海外大資金成立基金,向中小消費連鎖提供資金,但不像VC/PE那樣占股,算不得股權投資,也不約定固定收益,算不得款或者債。投資回報不需苦等IPO,約定個合作周期和比例,每天從流水按比例回款,直至合作期結束。


用李小加的話說,無需靈魂生命般的介入,「半路夫妻」即可。


起初,金融和投資圈都看不懂,也不看好。直至3月底,滴灌通在澳門成立了滴灌通澳門金融資產交易所,這盤棋才開始展露全貌——又是李小加一次「通」的嘗試,這次是在大資本和小門店之間,用澳交所搭了個互聯互通的金融基礎設施平台。


我們無法知曉李小加在港交所十年「上帝視角」,到底真切看到了什麼,試圖改變過什麼,但現在已依稀看得出他在規避什麼,重構什麼。


顯然,李小加還是那個不受現實框架規訓的人,他總是在破局,總是在玩無限遊戲。


可他到底是怎麼做到一次又一次破局成功的?我們和李小加聊了聊。


主持人:楊曉磊,投中信息CEO,學習積極分子,投資圈隱形KOL

嘉賓:李小加,滴灌通創始人及主席,總有一堆瘋狂idea且不愛穿西裝的金融家



資本市場已經徹底告別資金缺乏

但想的還是集資集資集資



楊曉磊:最新全球金融中心指數報告顯示,新加坡已經超過香港排全球第三了。香港近期一直各種發力,密集出台各種政策,可以理解為是奪回亞太金融中心的動作嗎?香港未來的金融地位會被取代嗎?


李小加:那些事和我沒什麼關係了,沒辦法替他們說什麼。但我不認為那麼緊張。這麼大的體量的兩個市場,又不是倆小孩打架,你給我一拳我就得找回來一拳。


香港和新加坡,一個是城市,一個是國家,國家和城市能幹的事情很難擺在一塊。本質來講,香港和新加坡是apple和orange,完全不是一回事。 


香港是什麼都不能取代的。它不是孤懸在外,而是一個巨大市場的一部分,既是中國的,也是國際化的,這種定位意味着上海、深圳取代不了,新加坡、紐約、倫敦也取代不了。新加坡作為一個小的市場經營中心,永遠身處在大潮流交匯的中間,水勢深急而且變化多端,要在這片土地求生存,就要能力極強,韌性極強,適應變化。新加坡這輩子的命就是干這件事兒。


香港的命和新加坡不是一回事,我不明白大家為什麼老要比較這倆,他們是在不同世界裏討生存的兩個經濟體。


楊曉磊:這個思路跟我最近聽到的不一樣,大家都覺得這倆城市在互相爭搶生意。


李小加:這是一種固有思維,甚至有點以自我為中心,覺得全天下都圍着自己轉,以為外邊兩個城市的輸贏都是在互相取得。


楊曉磊:你用過很多次「通」,比如滬港通、深港通,包括現在的滴灌通。「通」是你自港交所時期定下的基調嗎?


李小加:對。我一直感覺香港人比較以自我為中心,但08年後越來越意識到,香港不是一個獨立市場,而是一個大的 home market的延伸或代言。那時國內市場開始壯大,我覺得時機到了。上任之後,港交所基本就是互聯互通這個主題了。


香港本身是個通路型市場,要想清楚通什麼?通人,通貨,還是通錢?每個「通」都不一樣。以前我們比較習慣中國的「貨」(公司)到港交所IPO,外國的投資者來港交所投「貨」,那中國的投資者、外國的「貨」哪一天能不能也來?接下來就很自然去做延伸。


楊曉磊:提到投資上市,咱聊聊一級市場。現在募、投、管、退幾個環節都很掣肘。過去一年大多投資機構相當謹慎,出手很少,募資難度也比較高,甚至存在動作變形,70%以上出資都是財政相關。可能就「退」還好一些,註冊制放開,香港IPO也更通暢。


你在港交所十年時間,怎麼看國內VC/PE市場?這個「冷」還會持續多久?


李小加:嚴格意義講,我不在這個市場也不太懂,但一切發展印證了我為什麼要離開交易所,做了現在的事。


傳統金融模式的基礎邏輯,不是底層出了什麼事,而是頂層的錢互相怎麼看。實際是一群非常sophisticated、教育很好的人在做「大媽的事」,互相跟風。但你不能怪它,任何一位參與者,不管再牛都鬥不過潮流。


楊曉磊:展開說說?


李小加:今天這個世界討論金融,用的還是100年前的語言和邏輯。我們老是討論集資,就像世界還出於資本缺乏,得靠一堆聰明人把資金集中起來。


這個世界曾經是這樣。工業革命以後,錢基本在富人和大公司手裡,人們乾的事情又都很大,又不能完全看清楚底層資產,就需要聰明人把資金集中起來,建設一切今天的工業化,但又不能讓任何某一位投資者承擔所有失敗,因此出現了股份制公司,通過股份的分散持有,把風險分擔在社會各層。


我一直認為,股份制公司是人類經濟活動最偉大的發現,組織人的生活、利益安排和制度安排。在某種意義上,甚至比瓦特、牛頓的發明都要偉大。


但股份公司乾的事不一樣,為了讓公司有共同語言,資本可以流通互換,就制定了各種各樣的會計準則和監管規則。一大堆的規則讓我們經受訓練,就像戴上厚厚的眼鏡,可以把不同公司放在同一個標準下對比、挑選,實現風險定價,這意味着資本市場的特點——它是給大型公司做的,給sophisticated的人做的。這就是華爾街這麼多年的基礎模式,造就了傳統的交易所,傳統的上市公司,傳統的上市文化監管文化和今天這一切。


楊曉磊:這種模式與當下的脫節在哪?


李小加:全世界能上市的公司加起來大概一兩萬家,基本由頭部20%的公司佔據80%的交易量。那就意味着,全世界上百萬億級的資金,圍繞的交易標的就那麼幾千家,落實到每一個市場,實際就只有百來個,甚至幾十個。


但今天的世界,特別2000年以後,全世界進入央行印錢的時代,我們已經徹底告別了資金缺乏,錢的體量可能是之前的百倍甚至千倍。可資本市場的底層基礎邏輯還沒有變,想的還是集資集資集資,還是無數資金圍繞幾千個標的,那這個市場肯定是個丟手絹的市場,是個music chair的市場。


這麼多錢以某種邏輯落到某家公司,市值一下就上去了。過兩天不管出於什麼理由,估值又掉下來,PE不行了咱就PS,PS不行了就PB,而公司運轉沒有任何問題,這完全是個數學遊戲。你剛說的那些困境,一堆人假裝在幹什麼事似的,我其實已經不關心了。


楊曉磊:你在交易所這些年沒試過改變過嗎?阻力都有哪些?


李小加:談不上阻力,那就是個組織方法,本身沒有錯,只是邏輯還是一百年前的。


楊曉磊:我一直有個疑問。自港交所卸任之後,不管年紀上看經歷上看,我總覺得你後面的空間非常大,有無數個選項,包括去PE做buyout或者加入一家大企業。為什麼後來創業做了滴灌通呢?


李小加:創新和創業這種事都是慢慢的,經常撞到一個死路,再回頭去找另一條,出發點和中間做的從來不是開始想的這樣。


滴灌通是我一直想乾的事。華爾街這種傳統模式,我越來越覺得是不得已而為之,沒有辦法的辦法。就像上面談到的,海量的資金到底有多少和公司本身有關?有多少是人之間互相影響的結果?已經很難說清楚了。某種意義上講,我認為投資者之間的互相影響,已經遠遠大於底層標的生意的起落,錢之間的關係遠大於錢和實體之間的關係,這很不可思議,但又沒有辦法。


隨着我在港交所做制度改革,把科技公司引進上市,我開始對科技,對數字化有了更深的認識。


工業時代,只有百貨大樓才能把貨源集中在一起,大家都去百貨大樓買東西,組織什麼就買什麼,組織不過去的我們也看不到,幾千萬樣商品也就到頭了。但經過互聯網革命以後,大家可以在互聯網買到上百萬件東西,購物平台由實體變成了互聯網,解決了貨和錢的配售。我一直在問,什麼時候金融能進入到這個時代?


楊曉磊:金融的互聯網電商時代?


李小加:沒錯。隨着現金的消失和數字化、支付體系的高度普及,這給了我一個啟發,為什麼中國的金融不能做一次像Amazon和淘寶那樣的互聯網電商革命?我們是不是非得到交易所這樣的「百貨大樓」去買東西?有沒有可能在虛擬的世界投資,再用其他形式解決交收和結算?


肯定會更加複雜,但我們要擁抱科技,一種新的DNA應該是市場發展的未來方向。


楊曉磊:所以可以理解為滴灌通本質就是「金融行業的淘寶」嗎?


李小加:Yes and no。Yes在於我們的確像淘寶,在滴灌通這個virtual的公司,未來可能有上百萬家小店,都電子商務化了,投資者可以來選,。


但又和淘寶不一樣。淘寶只要在中間解決今天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就可以,「金融的淘寶」解決今天的錢和明天的錢的交易,今天給你一筆錢,換未來每天回一系列錢。一旦可以把金融拆開每天回報,時間上swap就出來了。


楊曉磊:這有點像特別短久期的投資,流動性會特別好。但坦白講,股權投資市場也有看衰滴灌通模式的聲音,認為投連鎖小店不是好生意。你聽過這類質疑的聲音嗎?


李小加:不是聽沒聽過,這種聲音是傳統金融人根深蒂固、無法改變的思維,也是我們最大的機會。


他們說的不是沒有道理,但又沒有完全說准。小生意都是好生意,因為大家拿的是自己的錢,中國人做個生意,一定想着趕快把錢賺回來,小生意恰恰是他們認為的好生意。第二點,儘管是好生意,但一家單店沒有任何投資價值,運營好了可能一年半年回本,但有超70%的可能沒兩年就完蛋了。別說70%,超過10%都屬於不可投資。


所以小生意是好生意,但也是不可投資的生意,甚至是壞生意,這個沒有錯。但如果把很多分散的小生意綜合到一塊是不是就可以?天下沒有一件事能讓一家廣東的理髮店、山西的修車店和江蘇的快餐店同時倒閉。所以關鍵在於,能不能全體去投,get the best of everything。


楊曉磊:現在你免不了要跟各種連鎖小店打交道,這個群體非常龐大,跟以往的合作對手也是完全不同的類型。擔心過如果控制不好場面,對過往口碑產生反噬嗎?


李小加:從沒有過這個想法。口碑不口碑的,又有什麼關係呢?我沒覺得和小微企業打交道能有多大反差,我們還是在做一個金融基礎設施。


我始終認為市場的力量是最偉大的,每個人都對自己的經濟利益非常清晰,沒有哪個人力量大到可以讓大家反市場而為。只是說,中國有這麼先進成熟的數字化基礎,我們應該找到一種新型的市場連接模式。


楊曉磊:你之前公開說過,滴灌通這個事「肯定能成」。這是完全沒給自己留後路的做法,為什麼一定要這麼講?


李小加:我沒那麼大的包袱,就是技術手段到了,淘寶能做,我們一定也能做,基礎邏輯沒有任何不同。滴灌通的複雜在於兩個錢有時空差,意味着明天的錢不是確定的,是有風險、有變化的。怎麼把這個錢數定下來?這就是核心。這跟我們平常討論的IPO,會計準則沒有關係,得把金融的本質搞清楚。


楊曉磊:這裡所說的金融本質具體指什麼?


李小加:世界上有兩塊東西是巨大無比的。最大的金融資源不是股權,而是債券和固收,它存在於銀行、債券、保險的各種固收業務。另一邊,中國最大經濟活力和回報機會的藍海實際在小微企業,但由於傳統認知和單一投資風險,小微企業不能作為投資標的,只有整合起來,風險才有可能消解。


但干固收的人不會去干這個事,因為固收是固定利息,意味着必須是有限風險。這樣一來,世界上最大的錢和最大的經濟成長機會,天生就這麼割裂開了。


大錢到不了底下,但小的「滴灌管子」都鋪好了。滴灌通做的事,就是在大錢和大機會之間構建一個過濾器,篩選出大塊的低風險資產,用股權投資的錢把碎的資產買進。做小微企業的股東沒意義,但企業現金流來了以後,整個資產包的風險和回報具備了股權性質。


現金流資產賣給做固收的人,實現了有限風險;風險留在了中間滴灌通;投資人享受了積累下來的有槓桿回報。這樣一來,問題不就都解決了嗎?


楊曉磊:可以理解為你本人對滴灌通的商業模式是100%充分自信嗎?


李小加:信心肯定極高,但什麼事也不能100%。我不知道做到十幾萬甚至一百萬家店會出現什麼問題,肯定要隨時調整。只是從對今天的分析,對未來的判斷,以及各方利益者之間考慮問題的方式來看,我沒看到十萬家店、一百萬家店和今天有什麼根本變化。


楊曉磊:儘管如此,創辦滴灌通還是讓人出乎意料。外部對滴灌通最大的誤解是什麼?


李小加:沒什麼誤解,就是大家認知不同。你要說我這東西特牛,我覺得 OK I know。但誰要是說你這不行,我耳朵立刻豎起來,我說哎你今天在這一小時別走,跟我說說為什麼不行。


我其實最希望聽到有人說你這東西沒想清楚,你有重大誤區,你有bug。但到今天為止,我還沒聽到任何一個有效結論。但有時提的問題是對的,我們就把問題解決。


楊曉磊:對的問題,比如?


李小加:比如有人問,開店這事你們懂嗎?其實最開始我們討論過,開新店怎麼掌握budget,選址好不好,人家每次開店都給我們打電話,「小加,我們準備開5個店,你看看這個選址好不好?」我們大眼瞪小眼。


後來就想,我們懂不了,也不需要懂,干這行的才是專家,我們提供不了任何價值,還浪費了很多時間,根本上不了量,後來乾脆不去礙事。我們不就是想投現金流嗎?只要把現有老店的現金流賣給我就行,店他們愛怎麼開就怎麼開,一樣達到目的。


諸如此類吧。目前為止我們自己想出的問題,抓出的bug,大概是別人的上百倍,所以也不太刻意找不痛快了。



最樸素的金融就是大媽邏輯

沒有奧妙



楊曉磊:你總是在搞創新,不管港交所還是創業時期,你覺得自己市場敏感度更高,還是對大勢的敏感度更高?包括滴灌通常提到ESG、共同富裕這些概念,都是政策特別喜歡的。


李小加:出發點肯定是商業邏輯的考慮,但我們這一代人,尤其我在港交所做久了,港交所不僅是一家商業公司,也是公共利益綜合體,又有一定監管功能,肯定深受政策取向的影響,很多事不是簡單的商業決策,意味着一定思考清楚某個動作會讓受向那方有什麼反應。


當然,是不是要去做具體某事,時機是不是到了,肯定也深受到自己的底層感覺。


楊曉磊:從投資的視角來看,滴灌通的模式挺有意思,連鎖消費企業能從滴灌通拿到錢,但滴灌通並不持股,不是股權投資,也不是債或者貸。這一金融創新最早是怎麼思考的?


李小加:邏輯是一環扣一環的,慢慢疊加。當然,也走過彎路,再慢慢找回來。


中國的消費經濟已經全面數字化,這意味着店再小,收入端都已經透明。第二,由於各種支付體系的聚合支付和銀行支付體系的分賬清帳系統都已經發展得非常成熟,錢在收入端有了分賬的可能性,這是金融最基礎細胞層面的嶄新發現。


以前我們覺得每一家企業都很獨特,也很難看清楚,因此要對三張報表都很清楚。作為投資者,要麼是債權投資者,要麼是股權投資者,你和被投企業之間是一個深度婚姻,搞清楚企業的三張表和方方面面,成本、利潤、現金流、競爭關係、市場地位、未來風險、估值倍數……


傳統金融的深介入,意味着只能在幾個公司里干,小公司不可能參與進來。現在既然中國小生意的收入很清楚了,這時的問題應該是,為什麼投資者和生意之間非得做到如此生命靈魂的滲透?為什麼不能淺滲入?我給你資金,你給我收入就OK了。


通過數字化的分帳體系,我們每天可以回收一定比例的本金,相當於每天都在退出,風險敞口也在不斷下降,這就在根源上解決了風控。接着另一個魔力也出來了——回收的錢可以再投資,一塊錢可以花不止一次。這又克服了深滲透金融交易的另一個弊病——交易雙方几乎永遠都在零和遊戲。


楊曉磊:怎麼個零和?怎麼個克服?


李小加:投資的人一定是多賺才高興,拿錢的人一定是成本少才高興,這是不可調和的。要麼我談的條件特好,過兩天你生意好了覺得我太坑,給這麼點錢就拿走那麼多股。要不就是我覺得被忽悠了,花那麼多錢買一個爛東西,很少有兩方都覺得滿足。


但能每天回款,這個矛盾就可能調和了。比如我今天投你100塊錢,接下來每天都回錢。假設一個月回10塊,這10塊錢我又可以投給別人,又從別人那裡繼續回錢。


我的投資回報要求不高,但一塊錢用了好幾次,綜合回報相當高,開店的人也能承受,沒覺得你賺他那麼多,他也高興,每個人都覺得值了。所以這幾件事咱把它一拆,你就重組了投資方和被投方之間的金融關係了。


楊曉磊:金融創新這事一直有人做,但想持續做好也難,比如上一波互聯網金融。


李小加:對,但滴灌通有個重大區別。過去各式各樣互聯網金融為什麼不行了?因為做的都是固定收益,拿來的、放出去的錢都是信貸。放款的最大問題在於,只要放款是信貸,你只收一個利息,小店好了和你沒關係,壞了就成了你的不良債權,利益和風險回報不匹配。


滴灌通的投資呢?小店完蛋了錢不用還,失敗我們承受,小店好了,我得到的也不是固定收益,而是收入比例的一部分,又不像股權投資占人家一輩子,我們是有底的,也有權隨時終止。


從頂的角度來看,滴灌通有點像固收,但「頂」遠高於固收。從底的角度看,又像股權,萬一事情小店不好了錢不用還我,我可以共苦也可以同甘,但又不甘一輩子,「半路夫妻」一下就結束了。


楊曉磊:你跟IPO打了這麼年交道,現在做的事卻完全避開它,是不是意味着IPO的弊端不可克服?


李小加:不要講成弊端,只是集合型的大辦法小作坊用不了,解決不了小微企業的資金問題。


楊曉磊:滴灌通本身要募資,又要持續拿錢給中小企業,這兩個層面的資金計劃是怎樣的?


李小加:我們先自籌組織了一隻基金,主要是自己的錢和一些LP,先把這條路趟出來。這個模式跑了一年多,已經驗證了可以成功跑通。但小店端的融資需求很大,基金的組織速度遠遠滿足不了融資需求,資金端又出現了很多新的投資者想投資小店,但不想以做LP形式,而是直接持有小店每天的現金流。 


為了滿足大規模的市場需求,讓這種新的資產類別迅速發展起來,我們迅速推出了交易所。


至於公司層面,滴灌通和其它start-up最核心區別是我們不用燒錢去獲客、補貼或搞死競爭對手,主要成本在人力和系統。


楊曉磊:前面提到滴灌通是基於老店的盡調給新店做一筆類股類債的款。但這好像不是在支持小微企業,而是支持大企業,未來可能上市的那類。


李小加:這個我們叫順藤摸瓜,投的不是藤,而是上面的瓜。實際是讓他們把老店的現金營收款按照一定比例賣給我,我給一個現值,他們便可以用這筆錢去開新店,滴灌通則從老店按照約定比例進行收入分成。


至於到底在支持誰,咱先明確一個定義,什麼是藤。中國的藤和國外的藤有什麼不同?國外的連鎖品牌體量巨大,有很多萬店品牌,比如麥當勞、漢堡王、肯德基。中國最大的不同在於連鎖數量驚人的多,但店數少,像海底撈這樣的大藤不多,有很多小藤、中藤,各種各樣哪怕只有幾十家店也是個很好很成功的生意,我們支持的更多是這種。


街邊的夫妻老婆店很難成功,經不起任何風吹草動。中國的小店要想發展,一定最終慢慢成為藤上的瓜,但藤才是中國小微生意的最核心、最基礎的ecosystem。


因為再小的藤也能解決品牌、供應鏈、財務和估值體系、議價權和門店管理人才,所以一定要鼓勵這些藤多開店,店越多,越能把街邊小店變成藤上撐得起一定風險的瓜。我們慢慢把藤弄得越來越健康,越能讓我們的勞動創業者有一定生存基礎。


楊曉磊:所以滴灌通瞄準的是下沉市場嗎?


李小加:不準確,應該是分散型市場。背後的邏輯還是中國實現了深土層的全面經濟數字化,微型、分散的經濟體可以作為投資標的了。相當於有了顯微鏡,我可以把頭髮絲辟開,看看裡邊有什麼,我也可以把胸膛打開,在心臟里裝個支架,甚至還能在DNA層面做各種改變。


我們主要投四大行業:餐飲、零售、服務、文體,目前已經簽約投資了3600多家店。我們創造了一個財務指標叫「滴灌額」,就是每千元投入的每日現金收益。我們去年投了幾個億,每天大概回1.6塊左右,這什麼概念呢?這個數乘365,差不多有600多塊錢,也就是說,我們1千塊錢投資,一年能收600塊錢。


楊曉磊:非常高的回報了。我之前看一組數據,過去20年美國VC,前1/4的回報大概在13%到14%。但我理解這個業務的核心是怎麼和商家約定合作周期和分成比例,具體怎麼落地?


李小加:其實業務的最核心是風險自擔。我們首先是風險資金在投資,意味着萬一失敗了,損失的自己或者LP的錢,滴灌通是一個風險消化器,我們賺的不是息差,不牽扯其它人。


消費連鎖的收入很大,毛利有高有低,滴灌通的收入佔比也有浮動。合同其實很簡單,我做了這生意後才發現,最樸素的金融就是大媽邏輯,放多少錢進去,用多長時間,多少錢回來,生意還能做多久,就這麼幾個數,沒有其他奧妙。


至於具體做法,一個生意我們先做大致判斷,比如某個餐館生命周期的極限是四年,我們就要求一半時間回本,回本之後再降低收入分成比例。假設我給你100塊錢,前兩年你每年得給我50塊錢,50塊錢除以365天就是我每天必須要拿的錢,大概算一個百分比,每天按這個比例來回,本金還完,剩下兩年可能就掉到25塊了。


楊曉磊:趕上小店生意特好,或者特別不好怎麼處理?


李小加:還是按照約定比例,萬一回得快,比如約定2年回本,結果1年就回完了,比例立刻掉到一半。但如果很長時間還沒有回本,比例可能一直不掉了。


楊曉磊:聽聞有些本在一級市場融資的餐飲企業,轉頭去拿了滴灌通的錢,滴灌通的錢哪比VC/PE的錢好?


李小加:只要有開店需求,滴灌通的錢一定是最好的。藤做好後,天然的永恆的需求就是開店,因為資本投入已是固定,店越多經濟效益就越好。可開店的錢是最難拿的,是比較重的資本,銀行很難給到,藤小時沒VC/PE投,可能大了有PE過來,但藤也不想再多花錢攤薄,所以就逼着小藤們都來拿滴灌通的錢。


楊曉磊:既然滴灌通是個投資企業,時間長了也了解小店經營狀況,為什麼不直接把藤養大了再投一波股權?那個錢為什麼不賺?


李小加:有限資源就要做最擅長的事。這個藤說實在的,是個bad business。有些藤開到50家店可能還是好藤,開到100家店就不一定了;有些三五十家店不是好藤,開到100家店就成了好藤;有些品牌在川渝很受歡迎,出了這個地方沒供應鏈了,就不好吃了。


藤的好壞一定是相對而非絕對,我們一定永遠在藤之間挪來挪去。我也不認為我們有那種分析能力,可以看到一個藤的前生後世。


另外一方面,由於我們是現金流生意,已經又從股和債的長線思維變了短線思維,是無數個短期主義加在一起的長期主義,而不是某一個點的長期主義。我只關心這店在它的生命周期,就像小花小草,春來冬走,可能永遠不是參天大樹,也不一定非得成為參天大樹。只要在這個生命周期,回報能拿回來就可以了。


楊曉磊:所以滴灌通的競爭對手到底是誰?消費VC,還是美團阿里餓了么這類平台?


李小加:跟VC沒什麼關係,他們只投藤。以前確實有人問我,美團他們要想做這事不是很容易嗎?平台、系統、品牌都在了。但我理解他們應該是滴灌通的合作夥伴,不應該專門干這個事。他們有更容易賺的錢,而且投這種店要越分散越好,他們是大平台也只佔一部分。


楊曉磊:不久前滴灌通澳交所開始試運營了,全球首個收入分成產品DRO(Daily Revenue Obligations)交易所,不少人又大吃一驚,你們着實下了盤大棋。所以滴灌通未來的角色定位到底是什麼?


李小加:以前沒有這樣的東西,把很多功能串在一塊。其實把滴灌通向任何一個地方靠,都很難靠得上,滴灌通是一個綜合的生態系統,是一個全新的金融基礎設施。


首先我們先得自己的風險資金投下去,投了才能產生現金流產品,才能賣出去,「投」本身是個傳統的投資功能。當然,我這邊還有LP,這個錢也有股權性質,我們之間又像是GP和LP的關係,有點基金管理角色。 


但投得量大又比較散,就需要一個很強的IT技術平台,精準上量。


投出來的現金流要賣給其它投資者,要想清楚怎麼披露現金流,計算未來風險,怎麼算IRR各種參數,這又是一堆被投管理的技能,你要有基金分析和管理的力量。


既然資產這麼碎這麼透明,將來可能將形式不同的產品打包賣出,互相轉讓,你還得要有搞基金產品和銷售的人,設計和銷售各種各樣的基金產品。


如果用傳統的金融交易、清算、結算系統去記錄二級市場的這些數據,這個事就沒法做了,所以我們還要在中間做一個交易所,我們把將來所有二級市場的變化和一級市場的錢,這邊確錢,那邊得確權,中間就有了個交易所的功能。


交易所形成「一元一碼、終極穿透、全程追蹤、不可篡改」的規則,讓細碎的的現金流通過一個極其完整、可靠、透明、不可篡改的一個技術體系,像三文魚一樣往上飛,往上游到該去的地方,也能實現7天/24小時的透明監管。理論上投資者可以選擇投或買任何小店任何一天的收入,任意組合自己的投資組合。


面對跟投資者,我們是個manager,但在整個合同的周期,我們還得天天把錢給他收回來,所以還是服務提供商。


所以很難說滴灌通到底是誰,現在都得靠我們來做。但將來可能某一部分變成了某個特殊功能,那就以後就再演變了。


楊曉磊:滴灌通的參與者很多,眾多中小商家,之後可能數以萬計,後面又有大量技術、產品、交易人員,這種操作會形容巨大利益,可能引發企業道德風險嗎?


李小加:其實事碎了就不怕騙,也沒動力騙,一定要讓道德風險全面釋放且碎片化。為什麼金融行業總有人有動力做詐騙?因為錢高度集中,投入太小,利益太大。我們每筆收入都公開,每個交易都是簡單合同,就那麼幾筆清清楚楚碎碎的交易,一旦透明了,也就安全了。


如果滴灌通這個模式跑通了,我們可能就終結一個一直困擾中國金融的難題——小微企業的融資難融資貴,實現大金融、大資本和小人物的互聯互通,這其實也是我的一個理想。



「破局」不是破局,而是破局的結構



楊曉磊:你一直處於很戰鬥、搞創新的狀態,不停破局,又不停做局,這一特質是怎麼來的?破局總要和傳統的頑固和腐朽對抗,遇到阻力怎麼排解?


李小加:說法挺有意思。我的確喜歡破局,喜歡玩樂高這類東西,打碎再重組。但你講傳統會反抗,我倒覺得不完全準確。如果你去破現有的局,肯定遭到所有反抗。現有的局之所以有今天,一定有內在邏輯和道理,至少大部分是合理的。當不合理有一天積累到遠大於合理時,自己就會爆發或自毀。


你看我做港交所,無論是互聯互通,什麼債券通、股票通、滬港通、深港通,還是後來搞18A,都是在破局。但只是在破過去的局的解構,不是破過去的局。


楊曉磊:破局,和破局的結構,核心差異在哪?


李小加:我從來不覺得要去破現有的局。當舊東西解決不了新問題,咱就換個方式玩,做個新局。你搞了個新桌,人家頂多不來或者反對,或者只是習慣之前的局,不知道怎麼玩。但你要把人家飯碗砸了,說這樣更好吃,阻力肯定巨大。所以說,別人那桌想怎麼玩,別去折騰人家,一旦不行他們自己就倒了,你不用去worry。


楊曉磊:很精妙的理解。其實你的職業路徑每一段差異也很大,做過中國日報記者,讀完法律博士去了律所,後來去了投行,再之後去了港交所。一路走來,你的職業路徑是怎麼考慮的?


李小加:做記者時看了一篇論文很有意思,讓我對法律產生了新認識,法學院的學生也很smart,我乾脆就去讀個法律。


讀完之後做律師比較順理成章,幾年之後,最大的客戶美林一天到晚鼓動我加入他們,說你當律師浪費青春。之後我去了美林,又去了JPMorgan,不過我也不知道當banker是不是不浪費青春,當時連IPO、PE都不太懂。那時國內大發展開始了,是個會講中文的人都能找到一個很好的投行工作。


從摩根大通到港交所也是偶然。我在JPMorgan待挺多年了,動力和好奇越來越很少了,知道自己肯定不能永遠這麼干,但也沒找到特別清晰別的事兒。結果突然有一天,一位獵頭給我打電話,說港交所在找人。我以為對方找錯人了,結果對方說,找的就是你,然後我就面試去了。


楊曉磊:從投行到港交所,這一步跟過往的差異還挺大的,你是怎麼下定決心要干這個事?


李小加:我不需要下決心,是港交所需要。到了港交所我才發現,那不是簡單聊聊,而是非常正式的面試,一進屋好多人坐在對面一起面你。我記得很清楚,他們第一個問題是,你為什麼認為你可以勝任港交所這個職務?


我回答我可能不勝任,第一,我不會講廣東話;第二,我一直做投行,不懂怎樣運營一家公司;第三,港交所是一個IT型公司,我一點都不懂IT,這三個核心條件我可能都不具備。


他們聽完以後說,好像是的,那你來幹嘛?我說你們這幾位是香港最重要的人,我花一個小時跟你們聊聊天,還是蠻有意思,但我對港交所確實有幾個觀察,你們有興趣聽我可以說說。說完之後,他們態度立馬變了,感覺當場就要敲定我了。


楊曉磊:有意思,那幾個觀察可以說嗎?


李小加:保密。


楊曉磊:哈哈那咱私聊。其實嚴格來講,你在港交所也是「打工」,職業經理人。現在做滴灌通你是創始人。打工和創業在生活方式有什麼巨大區別嗎?


李小加:沒司機了,現在每天自己開車。倒不是付不起司機的錢,只是覺得不需要,而且我喜歡開車。最近出了個新電動車,我特喜歡。另外,以前有太多的會議和應酬,大概至少有40%屬於喜不喜歡都必須得去的。現在這種情況很少了,大概只有不到5%。


還有一個,現在不需要穿西裝了,我最不喜歡穿西裝了。


楊曉磊:真的不懷念嗎?那個看起來特別有能量,特別professional的自己。


李小加:不懷念,現在這樣多好,多舒服。以前開會要麼你講,要麼別人講完你做決策,面對一群高層。現在天天和年輕人一起討論問題,公司很扁平。我最高興和年輕人接觸,而且經常是聽的那一方,觀察他們怎麼想問題,怎麼說問題,那個特好玩。


楊曉磊:從律師到投行再到港交所,從結果上看,你總是被選中的那一方,而且每次都是更大的平台,但你似乎並不是很步步為營的人,反而有點隨性在身上,這有點反常。你想過自己為什麼是這種模式嗎?


李小加:日子就是這麼過的,它就是發生了,那就這樣了。其實就是做喜歡的事,天天想這些事,問why和why not,我特別喜歡問why not。


楊曉磊:這麼多樣的職業經歷,你最喜歡哪個?


李小加:應該還是創業者,我就喜歡找點新事情做,做一些大家認為做不了但實際又有很清晰內在邏輯的事。「通」在物理世界很好理解,但抽象了大家不太能理解。我能用物理世界、具體生活里的一些連通道理,把它適用在抽象、非物理的東西上,比如政策、法律、規則。其實一旦想穿了,都是相輔相成,互聯互通的,道理挺簡單。


楊曉磊:你希望自己最終被一個身份被行業記住?


李小加:能被記住已經很好了,愛記啥記啥吧。我自己沒有打造什麼東西,就是希望讓人家覺得,你這個人永遠有好奇心,do something new,create something that is different。


楊曉磊:我觀察下來,很多行業拔尖的人都有一個特徵,不管年紀如何,從業什麼行業,都有一個特別年輕的好奇心,像小孩一樣喜歡捕捉世界。


李小加:我們這代人運氣好,在生命力最強的時候,趕上了社會大潮最精彩的幾十年。我們的前輩即使到了這個年紀也都在struggle都很辛苦。同輩人其實很多人能力很強,但有些賽道可能不允許張揚甚至露出自我,慢慢就忘了自己了。

 

所以我們這些人真的幸運,趕上這麼好的時候,做了這麼多有意思的事兒。


對話|楊曉磊

編輯丨曹瑋鈺

來源|投中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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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 qswh7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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