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計時：168個小時

傳聞史上最猛的「山竹」連續刷了兩天朋友圈。我們住的是陳年老樓，可以感覺到地板跟着狂風一起搖晃。

這大概是一個不祥的徵兆，但我絲毫沒有察覺，等到周日下午再打開郵件，才發現保薦人已把進printer的時間表發給各方。字字如冰，冷漠無情：

假如明天上午還是八號風球懸掛，printer計劃取消。但一旦八號降級，printer將在兩個小時內重新開放，請各位屆時準點到達。

在舍友們陸續收到停課停班的歡呼聲中，我近乎絕望地發現，做這一行還需要具備風雨無阻的膽量和堅持。沒想到人生中的第一次printer體驗，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要對抗大自然。

Printer是香港資本市場中最讓人膽戰心驚，但也最避繞不開的環節。它的中文名叫「印刷商」，感覺是專為IPO設置的一個行業，提供打印、翻譯、場地租借等服務。

IPO交表前的一個星期，所有中介機構都會集中在環球大廈的某間「小黑房」里，對整本招股書進行最後的討論、檢查及印刷，這個過程反反覆復，直到定稿並交表才算了結。

我是在周日晚上十一點才收到律師的whatsapp信息，還在發高燒的他連珠帶炮般地把周一任務布置得滿滿當當。於是沒有一點點防備，我在進printer的前一天就在家裡熬到了凌晨五點，第二早天還沒亮就急匆匆踏上了「死亡旅程」。

看看IPO之前printer的風平浪靜

倒計時：143個小時

作為第一個到達printer的人，我的首要工作是霸佔一個好位置。律師跟我們傳授過經驗：不要選靠近門邊的，因為極易被打擾；也不要選桌子正中間，因為過於顯眼易被提問。

最好的座位是遠離門口且在桌子的角落，能專心幹事，不受干擾。

其他各方陸陸續續進場，本來還覺得寬敞的房間一下子變得擁擠不堪。每個團隊都在談着自己的工作，而你需要在這篇混沌中理清自己的思路，對即將幹什麼和正在幹什麼心裏有數。

我一開始就像一隻無頭蒼蠅，明明to do list寫了好長，卻不知道從何下手。環顧四周，沒有人有空搭理你，更別提找個人來請教，所有的事情都需要自己快速學習並上手，如果拖沓了一秒，整個進度就會因為你而慢了下來。

這是一種我從未經歷過的孤獨和恐懼，像是被關進了一個玻璃罩里，明明玻璃外是人聲鼎沸，玻璃內卻只有你在徒勞地大喊救命，卻連回聲都沒有。

第一天總是特別煎熬，我一遍遍自我麻醉，提醒自己要保持清醒、快速適應，可還是常常犯錯，當天的工作似乎永遠也沒個盡頭。那一刻感受到的不是精疲力竭，而是對自己非常失望。

當坐上凌晨六點半的地鐵，看着倒影里眼睛充血的自己，我一瞬間想到了放棄。可身體還是很老實，回家洗了個澡便又回到了那個不見陽光的小黑屋。

倒計時：125個小時

原本以為這周會像一個世紀般難熬，可現實恰恰相反，每當我抬起手來看時間，都會被「不知何時就到了夜晚」震驚到。

Pinter的房間只有一面是落地窗，而且設計成了茶色。所以那句歌詞「白天不懂夜的黑」，在這兒卻成了一句哀嘆——「黑夜不懂白天的美」。

沒有白晝與黑夜的區別，這是printer專屬的時差現象。

Printer的伙食倒是不差，一日三餐咖啡任點。每天早上我會幫律師叫上四杯拿鐵，他調好鬧鐘定時灌下一杯，只有這樣才能勉強撐到凌晨五點。

後來我好奇百度了一下，專家說每天四杯咖啡就是封頂，原來我的律師每天都在生死邊緣試探着自己的生理極限。

在printer的每一天要吃掉上萬塊的午飯晚餐，公司點的全是大蝦大蟹，一點也不虧待。可是似乎沒有一個人能用心享受這些美食，大家常常會把盤子端到電腦前，為了一邊進食一邊工作，像蝦和蟹這種需要「動手」的佳肴反而成了無人挑選的剩菜，想來也是諷刺。

走廊上24小時播放着各種股票的走勢，但沒有人理會，儘管主播長得很美。大家一心只想着一件事：

TMD我的項目什麼時候才能交表？

角落隨處可見小零食

倒計時：113個小時

我慢慢領悟到，printer是個比北上廣更不相信眼淚的地方。

在printer已經第三天了，但並不會因為呆的時間越長，被罵的概率就會越低。我這三天經歷了四五次瀕臨崩潰的時刻，被公司的人當著大家的面質問過，也被律師翻着白眼數落過。

後來我才知道這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因為每個人頭上都懸着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任何一個小紕漏都會讓他們尖叫咆哮。

我在無數跌得鼻青臉腫的經驗中悟到，在printer最需要具備的兩個能力，一個是極致的multitask，還有一個就是強大的心理素質。

有一次我手頭上同時處理着三件事情，結果把第二件事的時間記錯了。律師當場發飆，質問我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每一個字都像把刀插在我的心上，眼淚已經瞬間漫灌，可我還是硬生生把它咽進了肚裏。

低落到深谷的時候我會自己躲在廁所里反省，心想這未必是一件壞事，往後的日子定會越來越好。

憑着這股樸素的阿Q精神，我後來再遇到任何刁難都能顯得異常平靜，竟有了種一夜成長的痛快。

每天靠星巴克續命

倒計時：94個小時

原計劃定於周五下班時間遞表，因為一個很小很小的稅收問題被耽擱了。

審計和律師吵得不可開交；而因為一個法律意見書的措辭，律師們可以爭上一個下午。

Printer最能洞見人性，每一方都代表着自己這邊的利益，誰也不願意讓步，誰也不肯妥協。改了誰的東西都必然會引起一場無硝煙的戰爭，而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會在這個時刻褪下西裝革履的外衣，手持利劍化身成一名勇士。

這樣的場面在過去的電話會議里倒是很少見。我當然無法參與這樣的至關戰役，作為一名小兵，我唯一的苦惱就是，周末回家的計劃又泡湯了……

倒計時：80個小時

已經是第五天了，我漸漸習慣了不用睡覺的生活。儘管後面走得越來越早，可某天三點半躺在床上還是會熬到四點半才睡着。每天做夢都是在檢查各種A1文件是否齊備，招股書里是否還有無法驗證的事實。

我白天的壓力依舊沒有減少，其實更多時候，害怕比疲憊要來得更加洶湧，壓力最大的一次我能感受到自己全身發抖，大腦一片空白。

可我還是產生了不舍的情緒。跟小黑屋裡的朋友並肩作戰了整整一周，他們從沒有把我當小孩看待，有什麼值得分享的就會毫無保留地說出來。過去聽說Printer是個充斥着糖分的地方，各種熱量零食從不缺少。我們經常會在凌晨兩點以後拿個麻袋把零食架掃蕩一空，然後窩在小黑房的角落裡說些悄悄話。

我這才意識到，printer的「甜」，竟是甜在這裡。這份彌足珍貴的友誼，或許才是讓我堅持走到最後的動力吧。

保護環境，遠離printer

倒計時：59個小時

我其實並不知道printer的工作人員能掙到多少，但他們的工作卻讓我望而卻步。走到printer的辦公區，每一個隔間都高過頭頂。

每一個人都夾着厚重的眼鏡，穿着暗色系衣服，不知厭倦地做着同一套機械動作——複印、打印、掃描、翻譯……儘管工作簡單，但他們時常被各個中介破口大罵，因為只要郵件里沒有說印雙面，他們就真的看都不看給你印了單面。

可我對這些人卻恨不起來。有一晚凌晨三點半下電梯，看到兩個男生現在才去吃晚飯。或許是能感同身受，我和他們反倒成了不錯的朋友。

倒計時：10個小時

周日的晚上，各方中介在小黑屋裡對公司做了A1前的最後一個盡職調查。當會議結束，保薦人說出那句「大家辛苦了，中秋快樂。」

我憋了許久的眼淚終於不爭氣地掉了下來。我現在已很難拼湊起這七天完整的記憶，但總有一些細微的碎片能讓我心裏照進陽光。

走到了今天，我感謝自己沒有放棄。堅持永遠是這世上最難但也最可貴的品質。

結束前的printer

倒計時：10分鐘

周一一大早，晴了一個星期的香港突然下起了傾盆大雨。我和律師一人抱着一個bundle，小心翼翼地躲開了每一個滴水的屋檐，以最快的速度奔往聯交所。

一個菲律賓軍官領着獵犬把我們全身嗅了個遍，然而交表只花了一分鐘。當拿到聯交所蓋章的回執，公司的幾個代表輪流拍照，彷彿這張小紙片有着多麼強大的威力。但我知道它的力量在哪裡，因為它凝結了所有人這三個月來的所有努力。

走出聯交所的時候腳步終於變得輕盈，我這才打開手機翻看一下堆積了七天的消息和朋友圈動態。不經意間掃到了妹妹發的「中秋想家」，於是毫不猶豫地當場跟律師請了周三的假，沒有多說什麼，我只是說自己想家了。說完這句我才意識到，這真是一個最不同尋常的中秋節啊。